谭代明老师生于1957年，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初见她时，感觉她不见老，给人亲和感之外，别有一番端凝的气质，这大概养成于她积年累月、屏气凝神的竹丝编织。“精选料、特细丝、紧贴胎、密藏头、五彩丝”，谭老师把成都瓷胎竹编的五大要诀娓娓道来。

 

      四川盛产竹，左思的《蜀都赋》里写，“邛竹缘岭，菌桂临崖。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迎隆冬而不凋，常晔晔以猗猗。”成都瓷胎竹编取材于四川西南山脉的优质天然慈竹，给谭老师供货的是邛崃平乐镇的一家作坊。那里的竹子因为临近清洁水源，质地柔韧，成色光洁鲜有斑痕。一道道一丝不苟的工序，选竹、刮青、破节、晾晒、烤色、起薄、揉出丝，从匀刀里拉过反复加工，一两根头发丝厚，四五根头发丝宽，不腐不蛀、光滑柔软。手里捻着谭老师展示的一丛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的五彩竹丝，笔者不禁感慨，“一百斤竹子抽丝八两”的说法真是名不虚传。

 

      有了上好的竹丝不够，谭老师每次都自己去精挑细选胎质莹润的白瓷作为底胎，然后根据瓷胎的外形特点，精心构思设计，采用不同的编织方法：起头、拴心、做底、编艺术品正身、编图案、编把子、编嘴子、绘图案等不同程序，经挑、压、破、拼等编织绝技，通过虚实和明暗的变化，经手工编织和采丝绘制出经纬匀称、浑然天成的作品。

 

      一套作品耗时数月之久，其中图案编织尤为困难，仅仅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往往要倾注谭老师整整一周的心血。它类似于刺绣，每一个形象都要摸索出适当的表现形式，却又不能像细针柔线一样随意变化，就像是在陶瓷上戴着镣铐舞蹈。

可能是一种缘分.

 

      彼时，谭代明是一个18岁初中毕业、没有上山下乡的待业年轻姑娘。成都手工业有五朵金花——蜀锦、蜀绣、漆器、银花丝、竹编，从小受母亲刺绣戏袍的影响，谭代明对蜀绣情有独钟。正好赶上成都工艺美术公司招生，她便报名参加了考试。谁知最后几经波折，她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入玉器厂，工作几年之后又被调入竹编厂。然而这一入竹编厂，和竹编打交道就是三十多年。

谈起师傅，她很动感情：“叶师傅带的，真的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讶异于竹丝扣瓷的让人爱不释手的精美绝伦，谭代明立志一定要把这门手艺学好。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正迅速恢复生产，成都竹编工艺厂一派生气勃勃。

       

      然而伴随着谭代明埋头学艺的却是形势的急转直下：塑料、陶瓷、金属制品的成本大大下降，新型材料样式优美、结实耐用，竹编厂在技术的冲击下渐渐举步维艰。

 

      2003年，成都竹编工艺厂再也无法支撑，终于解散。曾经吃公粮的手艺人们一下子失去了“单位”的庇护，当时年纪不大又不小的谭代明，面对着何去何从的选择心里很难受。经历过犹豫，在家人和朋友的鼓励下，她在送仙桥古玩市场租下了一间不到10平米的店面，自产自销。生意尽管清淡，她几次想放弃了，在家人的鼓励下终是坚持下去。自她开店以来，时光已不疾不徐，在她手中细密竹丝的经纬间走过十余年了。

 

      回想年少时被阴差阳错地分入竹编厂，“可能是一种缘分”，谭代明感叹这三十年多年来，虽然有不少艰难的时光，但竹编也给她的生命带来了快乐和价值。

古老的手艺，创新的技法

 

      “他们都说这个名字不好。”说起“成都新派竹编”这个名字的由来，谭代明还有些激动。瓷胎竹编是个古老的手艺，竹编工艺最早起源于汉代，而瓷胎竹编工艺也早在清代就在巴蜀地区广为流传。竹编匠人张国正是竹丝扣瓷的创始人，他将竹篾划薄、劈细成没有骨力的竹丝，以瓷为底胎将竹丝依附其上。在1915年，美国旧金山太平洋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四川选送的有胎竹编获得了银质奖章，有胎竹编名声大振。1929年，广汉人林绍清来到成都，拜师于张国正的一位刘姓弟子。1954年，年轻的共和国正处于高涨的建设浪潮中，林绍清被有关部门聘请开始传授有胎竹编工艺品的技艺。不久，成都竹编工艺厂成立。

 

      70年代进入成都竹编工艺厂的叶桂珍，师从于林绍清，又传艺于谭代明。于此，我们可以看见这从张国正——刘姓弟子——林绍清——叶桂珍——谭代明的竹丝扣瓷这个古老技艺的代代传承。很多人认为对于这样古老的手艺不适合新派这种称呼，但是对此谭代明有自己的想法。

 

       传统的瓷胎竹编往往只是简单的竹编与陶瓷的结合，图案单调呆板，缺乏新意。30年的实践使谭代明对这门师傅们传承下的手艺融会贯通、青出于蓝，每件作品她都要求自己有新的尝试。在继承瓷胎竹编传统技法的基础上，谭代明将丰富多彩而富有特色的图画融入其中，创新出了符合现代审美情趣的编画结合的瓷胎竹编技艺。经过创新之后的瓷胎竹编既保持了绘画艺术的神韵，又完美地体现了传统竹编的细腻与精致。这种技法其实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谭代明的丈夫。谭代明的丈夫也是手艺人，他在玉器厂工作，自幼学习书画，尤其娴熟油画。谭老师的作品往往先由丈夫来绘制底稿。他们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融入中国传统、民族特色、区域文化或现代理念等等因素。国内外文化古迹、生活风趣、书画艺术常常出现在谭代明的竹编艺术当中，乐舞伎、汉代马车、五福、福禄寿喜、丹顶鹤、大熊猫、川剧脸谱、百子图等等。瓷胎竹编本身的端庄清秀、古朴典雅加上栩栩如生的绘画艺术的点缀使作品更加富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

 

      此外谭代明还顺应时代变化将竹编瓷胎的编织范围从一般的茶具拓展到花瓶、咖啡酒具、花盘等。这样一来陶瓷与竹编的结合就更加灵活多变，瓷胎竹编也在新派竹编的理念和技法创新下更具时代特色，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只会“做活”的手艺人

 

       蜀锦蜀绣早在中国打出了名号，可是这同时出道的竹编却为人冷落了。谭老师努力在专注地创作之余参加活动、评比，向外宣传。她被命名为瓷胎竹编市级和省级传承人，随政府代表团赴香港参加“四川香港合作发展周——民俗风情大庙会”活动，在成都工美商场设有专柜……

 

       谭老师很想把自己的竹丝扣瓷做成一个品牌，但是自己手中的只有这门老手艺，缺乏资金以及一系列的现代化运营经验。2012年，文殊坊邀请一批手艺传承人来开店创业，在邀请之列的谭代明考虑风险资金因素没有下定决心，最终没有走出这一步。许多像她一样的老手艺人在文殊坊经营有方、生意红火，她再想来开店时文殊坊的门槛却水涨船高了许多了，继而风险更大了。她为此很纠结。这是一个传统的老手艺人在市场经济面前，独自承担风险压力、作出抉择的无所适从。在她的自述里，她是腼腆内向的。“我们手艺人大多只会闷着头做活”，她仍是一个传统的老手艺人，像自己的师傅一样，不会吹嘘和推销自己，只愿意专注于自己的手艺靠勤劳的双手来创造红火的生活。“我们很多时候从早上来开始做活，只有中午吃饭休息一下，直到晚上回家。回家之后也经常继续做活。”也许，正是谭代明如此沉静内敛的性格才能把一件件瓷胎竹编作品做得这么细腻精致。

 

      竹编很费眼睛，谭老师叹息说随着年岁和长期的用眼，现在视力退化了。她陆续招过20多个学徒，有一些是远道慕名而来，善良厚道的谭老师对于贫寒的学徒都免收学费。学生想放弃工作全职做竹编的被谭老师劝阻，因为她自己这十年都走得一直很艰难。学生大都和谭老师的女儿一样，把竹编的手艺作为一种兴趣爱好。

 

      但是谭代明很想把自己手里的手艺发扬光大，“这也是一种责任”。她说她在等待着一个机遇，把手里这么好的东西，让大家都看见、喜欢。

 

      每天不辍的编织让谭代明感到充实而满足，而当她说起她如今在成都两所小学教授竹编课程时，她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和骄傲，“我现在每周都要去给孩子们上两次课，孩子们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她非常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和接触到这项精美的技艺。

 

      谭代明的脸上有着这个年代的人少有的宁静与平和她的为人，也许是常年与瓷胎和竹编打交道的缘故。温润如白瓷，坚韧比竹丝。在这个繁华热闹的城市的一个房间里，一盏孤灯下，她大概正用娴熟双手挑压竹丝，把生命中那些悲欢离合细细密密地编入，把现实生活中的委屈、忧虑和坚韧、希冀了无痕迹地编入，也把这个城市的几十年的廓垣与历变无声无息地编入，编入与她的今生今世水乳交融的手艺——竹丝扣瓷。